平均每场只有一人? 影院行业迎来前所未有的窘境
“2019年,每天爆米花和可乐打到手软。”湖南衡阳的刘经理回忆起3年前影院的繁荣喧腾,感叹自己也曾驻足于黄金年代。
那时,中国电影市场正是世界的奶与蜜之地。当年的榜单上,成本6000万的《哪吒之魔童降世》撬动了50亿票房;紧随其后的,是46.80亿的《流浪地球》和42.48亿的《复联4》。为了迎合中国影迷,《复联4》的上映先于北美两日,主演悉数来到上海参加宣发。
在17.27亿人次的观影带动下,中国电影市场在这一年连攀高峰,拿下了643亿的总票房,88部影片的票房超过亿元。
如几帧影像在银幕上闪过,旧日光芒只留余晖。4月20日这天,刘经理的影院从上午11点开门直到下午,也没有等来一位客人。晚上终于有4名观众来看《边缘行者》,每张票30元,刘经理当日收入120元。
当晚,他无奈地向贵州同做影院的朋友抱怨,这位朋友却吐槽说,他前天一张票都没有卖出去,“报表都不敢发”。
从3月下旬以来,中国影院的观影数据一直在超低水位下运行。3月24日,内地单日总票房首次跌破1000万元,这是最近10年来的最低点(除去2020年复工早期),场均1.8人。
自此以后,单日收入低于1000万元便成了家常便饭。据灯塔专业版数据显示,4月21日,内地影院营业率不足50%,票房770万;到了5月16日,虽然营业率已逐步回升至69.3%,当日票房仍未过千万——场均人次更跌到了不足1人。
4月21日与5月16日的场均人次(数据来源:灯塔专业版)
刘经理所在的影院行业微信群里,气氛越来越沉默。年初还有人抱怨,呼吁片方增加排片,现在,“大家都感觉已无计可施”。
此外,许多大制作影片不愿意选择在萧条的档期上映。影视制片人张晨星(化名)手中握有三四个项目,但现在很少有剧组能凑齐人马——隔三差五就传来演员、制作人被管控的消息。“即便短期解封,拍摄场地会不会突然又被叫停,谁也说不准。”
最近,张晨星身边已经陆续有资方撤资的迹象。“影视制作有一定滞后性,未来1-2年片荒问题还会延续。”他对《棱镜》作者说。
只剩2名员工的影院
过去几年,打开行业微信群,刘经理看到的经常是催片方发硬盘、上密钥,一派热火朝天。而现在,群里都是各种影院和设备转让的信息。
最近,一家包含IMAX厅的影院转让成批的设备,开价80万。有影院经理回复:IMAX新厅价值在900-1200万之间,光二手放映机的价值也不止100万;群里也有人问谁那里有广告资源,“分众传媒都没单子了”,影院放映前的广告位经常空缺。
刘经理的影院有6个厅,700多个座位。他每月要付出房租6万、人工支出3万、水电费等1万,每月的固定成本大约为10万元左右。收入则主要来自影片的分账,以及售卖零食饮料。
去年他感觉时间过得飞快,虽然经历了数次疫情封控,整体上还是幸运小赚。“去年3月春节档后也比较冷清,但《阿凡达》重映,票房也有3亿多。”加上暑期档又上了几部大片,最后收入持平。
去年片方还愿意在热门档期主动出钱买一些排片。“大家扎堆上映,一般3000块钱可以买10%的排片。”但刘经理的厅比较少,消化不了更多排片。去年春节他把片子排到凌晨,价格调到了70元一张,仍然卖出了4张票。
现在,每天都是无人来抢占的空档。刘经理曾寄希望于《新蝙蝠侠》和《神奇动物:邓布利多之谜》这样的IP大片拉动——但它们的表现也不如预期。
《神奇动物》上映没几天,便已无人问津。刘经理一度按当地的发行底价20元售票,卖一张票只能赚到10块钱。“正常情况下,至少应该卖到40元。”
在“灯塔专业版”上,电影市场已进入明显的“片荒”。《棱镜》作者比对了4月20日到5月16日之间的排片情况,只有寥寥数部新片上映,表现也差强人意。其中,《长津湖之水门桥》、《这个杀手不太冷静》等春节档影片,至今还在上映且排片不少,这在近年来绝无仅有。
每天最多卖出十来张票,刘经理的影院已连续数月入不敷出。影院以前有12名员工,现在只留下了一个检票和一个前台人员。刘经理按10元/小时付工资,他自己则包揽了清扫卫生、放映影片等工作。
整个春节档,虽然票价较往年有所提高,但由于观影人数的下降,刘经理影院的利润还是比往年低了30%左右。同时,疫情管控政策规定:因担心观众进食风险,普遍不允许影院售卖爆米花和饮料。这对影院来说,又减少了10%-20%的收入。
对此,刘经理也感到无奈。“疫情以来,几乎没有发生过电影院的聚集病例。但每次影院都是被首当其冲封控的对象。”
张艺谋们选择等待
一面是电影无人问津,一面是观众感到“无片可看”。
4月20日与5月15日的全国影院营业率(数据来源:灯塔专业版)
疫情的影响自然是最直接的原因。猫眼电影某发行人员对作者谈到,一般来说,影院营业率到70%左右,才会考虑中等成本的影片上映。而春节档后由于疫情反复,3、4月的影院营业率长期徘徊在50%以下,这注定会让新片资方望而却步。
同时,上海及华东地区,历来是电影市场的最大票仓。据灯塔专业版统计:以2022年春节档为例,上海、江苏、浙江三地的票房之和,约占全国总票房的三分之一左右——而上述三地的影院当下多面临歇业。
除此之外,疫情还给电影的人力组织和宣发带来了阻碍。上述猫眼电影工作人员透露,近期《珠峰队长》的撤档,便与影片宣发团队都被封控在上海有关。
而选择“空降”五一档上映的《出拳吧,妈妈》至今票房只有300多万,也因缺少宣发,网络表现无声无息。最近,导演唐晓白干脆自力更生,租了一辆房车,带着主演谭卓、田海蓉一行四人赶赴各地路演,做线上直播。
除了少数敢于“以身饲虎”的小成本制作影片,更多片方选择斩去烦恼丝,干脆利索地“撤档”。
据自媒体“董聊电影”整理,2022年待映的重点新片共有约80部,虽然与2021年的400余部新片相比差距较大,但每周也有2部半左右。其中,已定档29部,定档后又撤档“跑路”的23部,未定档还在观望的有28部。
去年“五一档”,共收获16.7亿元票房,约占全年总票房的3.6%。今年春节档之后,准备在“五一档”上映的新片也有11部之多。
但随着“清明档”近乎全军覆没,上海及华东多地疫情延续不散,“五一档”再次被雨打风吹去。11部“五一档”影片中的8部影片(《猪猪侠大电影·海洋日记》、《哥,你好》、《检察风云》、《您好,北京》、《保你平安》、《遇见你》、《我是霸王龙》、《迷你世界之觉醒》)先后撤档。
仍愿勇闯“五一档”的3部影片,则不约而同地将“不撤档”作为宣发重点。虽然从豆瓣评分看,几部影片的制作略显“鸡肋”,除了好莱坞动画片《坏蛋联盟》之外,《我是真的讨厌异地恋》评分5.5分,《出圈吧,妈妈》则因观影人数过于惨淡而未予显示评分。
灯塔数据显示,4月30日至5月4日,2022年“五一档”电影票房收入2.97亿元(含服务费),相比去年同期下降82.26%,创下2012年以来新低。
光线传媒制作的《我是真的讨厌异地恋》作为“赢家”,票房收获9000多万。但去年同期,光线投拍的相似青春题材《你的婚礼》收获了7.89亿票房。而《出圈吧,妈妈》的300多万票房只聊胜于无。
在诸多不确定性之下,张晨星认为,当下中国电影市场正陷入一种片方主动“避战”的怪圈。
据公开信息显示,目前张艺谋、曹保平、陆川、陈思诚、乌尔善等导演最近两年都有新片完成拍摄或进入后期制作。“他们的野心大、成本高,只会选择春节、暑期、国庆这三大档期上映。”张晨星说。
据灯塔数据统计,2021年共计31天的假日档期里,贡献了170亿票房,约占全年总票房的36%。
如张艺谋的新片《坚如磐石》是一部现实主义题材的警匪电影,云集了雷佳音、张国立、于和伟、周冬雨、孙艺洲等演技派。该片在2019年7月便已杀青;而曹保平作为有作品口碑加持的导演,其在《烈日灼心》和《她杀》后,制作的《涉过愤怒的海》也在2019年中杀青。该片由黄渤和周迅主演,原定于2021年暑期上映。这两部影片都已经历了数次跳票。
而在诸多名导和大制作不约而同的等待中,“黄金档期”也日益陷入红海,失去了其安全性,从而加剧了大制作被不断押后上映,非黄金档期更加冷淡萧条的局面。
片荒成世界难题
实际上,在好莱坞以及流媒体的奈飞平台上,最近两年的“片荒”都是影视产业的共同问题。只要疫情仍不间断地爆发,作为人员聚集创作的影视产业,也便很难进入稳定的线性生产流程。
某头部影视公司市场统筹人员安安(化名)对作者表示,最近2年,全世界的影视拍摄时间、上下游生产、演职人员的聚齐都随时面临着停摆。
“最近几个月,中国只有横店还能正常运营。他们内部的‘服化道’比较全,可以封闭拍摄,剧组人员每天做核酸。”但横店多为古装和民国布景,所以安安推测,未来几年市场上可能会多出许多古装和民国戏。
同样的问题,也困扰着海外的生产。近期先后上映以及将要上映的《新蝙蝠侠》、《神奇动物:邓布利多之谜》、《侏罗纪世界3》都曾在疫情期间经历过停拍数月,并遇到特效制作交接困难等问题。
其中,《新蝙蝠侠》和《神奇动物》作为强IP,都曾被寄予厚望,但却因口碑滑坡,内地票房表现不佳。“这两部电影的剪辑、特效制作跟前作比起来,都非常潦草。跟疫情期间难以取景和拍摄、后期制作困难又要赶档期有很大关系。”安安说。
而今年2月上映的新版《尼罗河上的惨案》本应在埃及取景,也因疫情大量采用了绿幕和后期渲染,从而影响了影片质感,最终豆瓣评分只有5.8分。“奈飞近日的股价下跌,也与其生产困难、爆款影片储备不足有关。”安安说。
实际上,影视作品制作与上映存在滞后效应。2020年中,影院复工之初,也曾存在一段片方犹豫、不敢试水的片荒。但《八佰》的上映带火了观影热度,随后2021年春节档《你好李焕英》、《唐人街探案3》、《刺杀小说家》等,为影院提供了持续的片源。
这些影片的制作,多在2019年前后便已完成。而安安感觉,最近电影片荒问题,已经开始在行业中形成连锁反应。未来2年,不少影人也担心片荒会加剧行业的惨淡。
张晨星认为,在2019年疫情之前,观众的口味倾向于喜剧影片,被《流浪地球》激起的对科幻大制作的期待,以及现实主义题材。但在多重因素影响下,这几种类型片目前都面临着生产乏力,以至于市场多元化不足等问题。
影视行业的热钱在2018年之后,已逐渐散去。而当下平台方,对于投资影视也渐趋谨慎。“现在平台不倾向于直接投资,而是采取后期分账,或者帮助制作方贷款,平台向银行提供担保授信的方式,将风险更多转移到制作一方。”
还剩下的少数仍有热情投资影视的人,看到资金难以回笼的风险,不愿再投资大制作。“但一些中成本制作的喜剧和现实主义题材,现在也越来越难把握。”张晨星说。
目前,影视项目中资金链断裂问题已屡见不鲜。即便是著名导演,也概莫能外。2021年,陆川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,2019年7月,他导演的电影《749局》杀青,随后资方资金链断裂。为了做完后期,陆川自己垫资,并接广告、上综艺赚钱续资。2021年5月,《749局》才得以复工。
而所有影视作品的终极出口仍是影院和平台。当影片不断撤档、影院大量歇业进而倒闭,会带来更多连锁风险。“片方的回款压力加大,进而会造成投拍困难和对新片的热情降低。”张晨星说。
现在, 刘经理还想坚持一段时间。他将全部希望押在了暑期档上,并希望《阿凡达2》未来的上映能重新带动起人们的观影热情。
“我们最担心的,是没人再关心电影和电影院,都习惯躺在家里看片了。现在的市场,需要一部超级大片的刺激,把票房和信心都拉起来。”